弥勒这老汉,成天笑个啥
胡长白
山门广场弥漫着淡淡的盐煮山芋味儿，让人心里踏实。食物也有身份，山芋就是那种可以捏在手上揣在兜里的食物，人前人后大摇大摆地吃。
广场正北是一道肃穆的朱门，竖悬“四明第一山”五字，落款“蒋中正，民国十六年”。你能评价蒋体的，只有“中正”一词，一个少年时随母诵椤严经，壮年时常归雪窦寺，晚年伴妻信基督的人，大概潦草不起来。山门楹联较长，上联讲“六和精神”，下联道“一心无住”。
明亮的围墙宛如黄色的经幡，沿朱门古柏辗转入深山。山峰般端座的弥勒造像高出围墙和殿堂，于半山雪半山竹中低头俯瞰，下心含笑。山风把雪霰、寺香从院落中送出来，杳渺成梦又明明切近，仿佛听得见弥勒的笑声。
这老汉，你成天笑个啥？
天下寺庙，往往开门即见弥勒。那么熟悉又陌生，你是谁，所笑为何？多年以前，曾见广东南华寺弥勒殿亦有此疑问，上联刨根：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空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将何物供奉？下联问底：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试问这头陀，得意处有什么来由？
何故欢天喜地？佛教净土宗大德印光法师至少揭开了半截谜底：唯期五浊顿空，任他香无人焚，地无人扫。
雪窦山是追寻这谜底的最好去处。进了山门，便可望见放生池后的深灰影壁上，干净地写着“弥勒道场”。
汉传佛教素有四大菩萨道场，五台文殊、普陀观音、峨眉普贤和九华地藏，非但教内、信众所奉，历代朝廷亦皆认可。唯有五大菩陀之弥勒菩萨道场缺失，未免为憾。按照国人的等级观念，弥勒不仅重要而且特殊，以世法论之当为佛太子——释迦灭度后，未来佛弥勒将“当来下生”，做我们这娑婆世界的佛祖。
他承诺，五十六亿年后于龙华树下成佛，欢喜建设一个美丽新世界，有清净的衣食、莲花和音乐。然而天下好山好水，竟无未来佛焚香扫地处。
事有因缘。隋唐之前，中国弥勒信仰甚为普遍，今存南北朝佛迹亦多有主尊弥勒者。可惜，尘世的造反派连累了远居兜率天宫的弥勒。隋朝几次农民起义皆以弥勒出世为号召，唐武则天也曾以弥勒化身自居，此皆引起了后世当局的警惕。事实上，一千年后的洪秀全也照搬了这一套。
雪窦寺被选定为弥勒道场，已是20世纪的事情了。当然，线索可以牵扯的更远。具体说来，这与三位佛教祖师有关。
第一位是布袋和尚，奉化溪口长汀村人，岳林寺出家，法号契此。这个常年背个布袋的大肚和尚，长期行迹雪窦，示寂（僧人辞世）时（梁贞明三年，年）告诉眼前人：“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时人据此认为，布袋和尚乃弥勒化身，抱憾未曾看破。今日汉地寺庙的天王殿供奉的弥勒，正是以这个胖乎乎的布袋和尚为原型。
我后来再三查证，布袋和尚最可征信的作品是《插秧歌》。早前数年，北京交通台的天气预报尝以之为栏头语：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余下四句更是道破天机：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底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布袋和尚还有一个重要遗产：他收了一个俗家弟子蒋宗霸，师徒二人相伴云游三载，后者在近千年后出了一个嫡系子孙，叫蒋中正。
第二位永明延寿祖师和第三位太虚大师，分别在祖师殿和塔院等着我。
影壁正对着刚进来的山门背面，“四明第一山”与“寂光真境”一墙之隔。寂光分明照着影壁，却又说无境无壁、无碍无塞。佛教总是通过这种二元悖论逼你陷入极端纠结。而一旦你平趟这悖论，便可除粘解缚。告诉你一个秘密，悖论是人造的游戏。
从影壁右侧的如意门进来，放生池上有古朴小桥一座，桥围浮雕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玄奘所奉主尊即是弥勒。在示寂前，弟子问玄奘，“和上（尚）定生弥勒？”对曰“得生”（唐道宣，续高僧传）。
唐麟德元年（年），重返中土十九年的玄奘在延安玉华寺着手翻译出平生的最后一部经典《大宝积经》。只译了经首数行，他便告诸弟子自己当卒命是年，嘱咐众人“经部甚大，每惧不终，人人努力加勤，勿辞辛劳”。
当年正月初八日，弟子玄觉夜梦佛塔倒塌。次日，一生跋涉无数高山大水的玄奘在寺前小溪摔倒，病卧不起。二十四日，言及愿以所修福慧，回施一切众生。此后十一天，安详侧卧，不食不语。二月初五日，涅磐而去。
举步向前是天王殿。殿起上下两层飞檐，下檐有赵朴初老居士手书“雪窦资圣禅寺”。朴老的字，总让人觉得是功德圆满后的自在行状。天王殿原在此处稍后的位置，年代重建雪窦时前移。
每一个建殿兴业立功者，起初“努力加勤”时，大概都怀揣着坚固不移的梦想。然而，凡可建造者，皆归毁灭，唯有无常不移。富阳天钟山的大舍禅师对我说：佛法，就是这个样子。
殿前东厢房有僧人推门而入，一脸清净。身后卷帘随风而起，阳光和雪花便漫进殿中。又下雪了。檐上雪在等庭前雪。
梭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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